第五十八回 李少爷全倾积世资 诸三姐善撒瞒天谎
按:朱淑人踅进大观楼中间,见碰和的一桌四人,乃是李鹤汀和高亚白,尹痴鸳及苏冠香,皆出位厮见。苏冠香就道:“我替大人输脱仔多花哉,五少爷来碰歇罢。”朱淑人推说“勿会”。高亚白道:“勿会碰也匆要紧,有冠香来里。”尹痴鸳道:“要勿听俚瞎说。前回凰仪水间同周双玉一淘碰个啥人嗄?”朱淑人不好意思,人座下场。
刚碰得一圈庄,齐韵叟歇过午觉,缓缓而来。朱淑人见了,起身让位。齐韵叟道:“耐碰下去哉唍。”朱淑人执意不肯。
韵叟亦不强致,仍命苏冠香代碰,自与淑人闲话。淑人当着众人绝不提起商量的事。挨延多时,齐韵叟方要下场亲手去碰,却嘱朱淑人道:“耐住来里,晚歇叫周双玉来,一淘白相两日,等赏过仔菊花转去。”淑人呐呐承命。
待至天色将晚,碰和散场,大家踅下大观楼,迤逦南行,抄入横波槛。齐韵叟用手隔水指道:“菊花山倒先搭好,就不过搭个凉棚哉。”李鹤汀、朱淑人翘首凝望,只见西南角远远地楼房顶上,三四个匠作蹲着做工,并不见有菊花山;左张右觑,但于蒙茸竹树中露出一角朱红栏杆。高亚白道:“该搭来里菊花山背后,生来看勿见。”尹痴鸳道:“啥要紧看,再歇一日天末才舒齐。”
说话时,大家出了横波槛,穿过凰仪水阁,踅至渔矾。上面三间厦屋,当头横额写著“延爽轩”三个草字,笔势像凌风欲飞一般。
其时落日将沉,云蒸霞蔚,照得窗棂几案,上下通明。大家徘徊欣赏,同进轩中。管家早经安排一席筵宴。等得四个出局杨媛媛、周双玉、姚文君、张秀英陆续齐集,齐韵叟乃相邀入席。杨媛媛袖出一张请帖,暗暗递与李鹤汀。鹤汀阅竟,塞在搭连袋内,便有些坐不定,只想要走,那里还吃得下酒?朱淑人心中有事,亦自慵懒的,不甚高兴。因此席间就寂寞了许多。
点心之后,肴馔全登。李鹤汀托故兴辞。齐韵叟冷笑道:“耐再要骗我!我晓得耐有要紧事体,故歇正好喤。”鹤汀面有愧色,不敢再言。
少时,终席散坐,李鹤汀方与杨媛媛道谢告别,即于延爽轩前上轿而去。抬出一笠园门口,两肩轿子背道分驰,杨媛媛自归尚仁里。李鹤汀却转弯向北,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。
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,里面有人提灯出迎,叫声“李大少爷,今朝晚仔点哉唍”。
鹤汀见是徐茂荣,点点头,跟着进门。及仪门首,即有马口铁玻璃壁灯嵌在墙间,徐茂荣就止步,让鹤汀主仆自行。自此以内,一路曲曲折折的弄堂,皆有壁灯照着接引,弄堂尽处,乃是正厅。正厅上约有六七十人攒聚中央,挤得紧紧的,夹着些点心水果小买卖,四下里串来串去,却静悄悄鸦雀无声,但闻开配者喊报“青龙”、“白虎”而已。这里叫做“现圆台”。
鹤汀踮起脚,望了望,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。鹤汀不去理会,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。管门的望见,赶紧开门,放进鹤汀主仆。这门内直通客堂,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,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,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。上面设立通长高柜台,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。这是兑换筹码处所。
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。少和照数发给筹码,连说“发财,发财!”鹤汀笑而颔之。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,拾级登楼。楼上通连三间,宽厂高爽,满堂灯火,光明如昼。中央一张董桌,罩着本色竹布台套,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,越发静悄悄地。
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,赢了一大堆筹码,李鹤汀不胜艳羡。殳三下来,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。鹤汀四顾,问:“赖头鼋为啥匆来?”殳三道:“转去哉呀。刚刚来里说,赖头鼋去仔末,少仔个人摇庄哉。”鹤汀也说:“无趣!”
乔老四亮过三宝,鹤汀取铅笔、外国纸画成摊谱,照谱用心细细的押,并未押着宝心。鹤汀遂不押了,径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。乔老四摇到后来,被杨柳堂、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,只得撮起骰子。
李鹤汀心想,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狎客,欻地从烟榻起身,坦然放胆,高坐龙头,身边请出“将军”,摇起庄来。起初吃的多,配的少,约摸赢二千光景。忽然,开出一宝重门,尽数配发兀自不够。鹤汀心中懊恼,想就此停歇,却没甚输赢;不料风色一变,花骨无灵,又是两宝进宝,外面狎家没一个不着的,竟输至五六千。鹤汀急于翻本,不曾照顾前后,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。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,押了一千孤注;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,另押五百穿钱;随后三四百、七八百、孤注穿钱,参差不等,总押在进宝一门。鹤汀犹自暗笑,那里见得定是进宝。揭起摊钟,众目注视,端端正正摆着“幺”、“二”、“四”、“六”四只骰子。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,连话都说不出。旁人替他核算,共须一万六千余元。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钱止合一万多些,十分焦急,没法摆布。乔老四笑道:“故末啥要紧嗄,故歇借得来配出去,明朝还拨俚好哉。”一句提醒了鹤汀,就央杨柳堂、吕杰臣两人担保,向殳三借洋五千,当场写张约据,三日为期,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配发清楚。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,越想越气,未及天明,喊楼下匡二点灯,还由原路踅出旁门,坐上轿子,回到石路长安客栈,敲开栈门,进房安睡,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。
次日饭后,始问匡二:“四老爷来哚陆里?”匡二笑道:“就不过大兴里哉喤。”鹤汀自己筹度,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,其栈单系实夫收存,今且取来抵用,以济急需。爰命匡二看守,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,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,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。鹤汀有些惶惑,诸三姐认得鹤汀,从客堂里望见,慌的迎出叫道:“大少爷来喤,四老爷来里呀!”
鹤汀进去,问道:“阿是四老爷个轿子?”诸三姐道:“勿是,四老爷请得来个先生,就叫是窦小山,来里楼浪。大少爷楼浪去请坐。”鹤汀踅上楼梯,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,撑起身来厮见。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“大少爷”,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,不相招呼。
鹤汀随意坐下,见实夫腮边、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,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,不住的揩拭脓水;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绊红,眼圈乌黑,绝无半点瘢痕。
一会儿,窦小山开毕方子,告辞去了。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。实夫怪问道:“耐要得去做啥?”鹤汀谎答道:“昨日老翟说起,今年新花有点意思,我想去买点来浪。”
实夫听说,冷笑一笑,正欲盘驳,忽听得诺三姐脚声,一步一步蹭到楼上。见他两手摄著个大托盘,盘内堆得满满的,喊诸十全接来放下。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,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,一盆咸馒头,一盆蛋糕,一盆空着,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,凑成四色点心,排匀在桌子中间。又分开两双牙筷,对面摆列。实夫就道:“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?”诸三姐笑嘻嘻不答,只把个诸十全望前用力推摄。诸十全只得踅近两步,说道:“大少爷请用点心。”说的声音轻些,鹤汀不曾理会。诸三姐忍不住,自己上来,一面说:“大少爷用点喤。”一面取双牙筷。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。鹤汀连声阻止,早夹的件件俱全,还撮上些西瓜子。
实夫笑劝鹤汀:“随意吃点。”鹤汀鉴其殷勤,拆一角蛋糕来吃,并呷口茶过口。诸三姐在旁摹然想起,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,拣取一卷,点根纸吹,送上鹤汀,说:“大少爷请用烟。”鹤汀手中有茶碗,口中有蛋糕,接不及,吃不及,不觉好笑起来。诸十全不好意思,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,诸三姐才逡巡退下。
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,诸三姐因问:“先生阿曾说啥?”
实夫道:“先生也不过说难好点哉,小心点。”诸三姐念声“阿弥陀佛”,道:“难好仔罢,耐生来浪,倪心里一径急煞!”
诸三姐说着,转向鹤汀,叫声“大少爷”,慢慢说道:“四老爷末吃仔个两筒烟,来里乡下勿比仔上海,随便陆里小烟问才是龌龌龊龊个场花,想来四老爷去吃烟末,倒勿知勿党团下去,就过仔个毒气。四老爷坎到辰光,怕得来,面孔浪才是个哉!倪说:‘四老爷陆里去过得来个嗄?’故末四老爷忒啥个写意哉,连搭仔自家才匆曾晓得是啥场花。我同十全两家头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爷元拨困。幸亏个先生吃仔几帖药,好仔点;勿然,四老爷再要生下去,我同十全一径来里伏侍,倘忙两家头才过仔,一淘生起来,难末真真要死哉!大少爷阿对?”
鹤汀暗忖这段言词,亏他说得出口,眼看着诸十全打量一番。诸三姐复道:“大少爷阿晓得?外头人再有点勿明勿白冤枉倪个闲话,听着仔气煞人哚!说四老爷该个疮,就是倪搭过拨俚毒气。倪搭末不过十全搭仔我,清清爽爽两家头,啥人生个疮嗄?要说十全生来浪,四老爷两只眼睛阿是瞎哉嗄?”说到这里,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,指着脸上道:“大少爷看喤。四老爷面孔浪,倪十全阿有点相像?”又捋出诸十全两只臂膊,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,道:“一点点影踪才无拨唍。”
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,避开一边。
鹤汀总不则声,但暗忖这诸三姐竟是个老狐狸,若实夫为其所愚,恐将来受害不浅。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:“外头人闲话听俚做啥!我总勿曾说耐末,才是哉唍!”诸三姐笑道:“四老爷生来勿曾说啥。四老爷再要说倪,故末倪要”诸三姐说得半句即缩住嘴,笑而下楼。
实夫方向鹤汀笑道:“耐末也要勿起啥个花头哉。耐自家洋钱自家去输,勿关我事。故歇我手里拿得去栈单,倘忙输脱仔下来,教我转去阿好交代?”鹤汀默然不悦。实夫道:“栈单来里小皮箱里,要末耐自家去拿,我勿好投耐。”鹤汀略一沉吟,起身就走。实夫问:“阿要钥匙?”鹤汀赌气不要了。
楼下诸三姐挽留道:“大少爷再坐歇喤。”鹤汀也不睬,一直出了大兴里,仍回长安客栈;心想:实夫既然怕不好交代,又教我自家去拿,难道说我偷的不成?似这等鄙琐悭杏,怪不得诸三姐撮弄他、摆布他。我如今也不去管他,但是殳三一款,如何设法?想来想去,只好寻出两套房契,坐轿往中和里朱公馆谒见汤啸庵,托他抵借一万洋钱。汤啸庵应承,约定晚间杨媛媛家回话。李鹤汀先去坐等。
汤啸庵送客之后,寻思朱蔼人处所存有限,须和罗子富商量,即时便去兆富里黄翠凤家相访。罗子富正在楼上房里,请进厮见。适值黄二姐在座,也叫声“汤老爷”。汤啸庵点点头,道:“长远勿见哉,生意阿好?”黄二姐道:“生意勿局,比仔先起头悬迸哚。”黄翠凤冷笑叉口道:“耐是有生意勿做唍,啥勿局嗄!”
汤啸庵不解所谓,丢开不提,袖出房契给罗子富看,说明李鹤汀抵借一节。子富知其信实,一口允诺,当与啸庵同诣钱庄划付汇票。
黄二姐见罗子富、汤啸庵既去,房里没人,遂告诉黄翠凤道:“前日天看仔个人家人,倒无啥。我想就买仔俚罢。不过新出来,勿会做生意。就年底一节末,要短三四百洋钱哚,真真急煞来里。”翠凤低着头不言语。黄二姐道:“耐阿好替我想想法子,阿是进个把伙计?阿是拿楼浪房间租拨人家?”翠凤仍低着头,好似转念头样子。黄二姐揣度神情,涎脸央及道:“谢谢耐。耐说来浪闲话,我总归才依耐。倘忙生意好仔点,我也勿忘记耐个呀。谢谢耐,替我想想法子。”翠凤开言道:“耐个人忒啥个心勿足,故歇要勿说无法子,倘然有法子教拨耐,赚着仔三四百洋钱,耐倒再要嫌道少哉唍!”黄二姐没口子分辨道:“故是无价事个。有得赚末,再好无拨个哉。再要嫌道少,阿有该号人嗄!”
翠凤又低着头,足足有炊许时不言语。黄二姐亦自乖觉,静静的在旁伺候。翠凤忽睁开眼,把黄二姐相了一相,即招手令其近前,附耳说话。黄二姐弯腰楼背,仔细听着。又足足有炊许时,翠凤说话才完。黄二姐亦自领悟。
计议已定,恰好罗子富回来,手中拿的一包抵借契据,令翠凤将去收藏。黄二姐跟至床背后,帮翠凤撑起皮箱盖,怪问道:“罗老爷个拜匣有两只来里哉?”翠凤道:“一只是我个呀,赎身文书末就放来哚拜区里。”
子富听其重重关锁停当,黄二姐就辞别去了。翠凤鼻子里哼的一声,向子富道:“阿是拨我猜着,俚要向我借洋钱哉呀。”
子富诧异道:“黄二姐再要借洋钱?”翠凤道:“俚个人末阿有啥淘成?两个月匆曾到,一千洋钱完结哉唍。”子富随风过耳,亦不在意。
隔得一日,黄二姐复来,再三再四求告翠凤。翠凤咬定牙关,一毛不拔。黄二姐一连五日纠缠不清,翠凤索性不睬;黄二姐渐渐噪闹起来。子富看不过意,欲调和其间,不想黄二姐一口要借五百。子富劝其减些,黄二姐便唠唠叨叨,缕述从前待翠凤许多好处,道:“故歇会做仔生意,俚倒忘记脱哉!我末定归勿成功!赎身勿赎身,总是我个囡仵,阿怕俚逃走到外国去!”
子富接不下嘴,因将其言诉与翠凤。翠凤笑道:“有仔赎身文书末,怕俚啥嗄?随便啥法子来末哉。”
第五十八回终。
第五十九回 攫文书借用连环计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
按:一日午后,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,将欲噪闹。黄翠凤令外场喊两把皮篷车,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,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,任其所为。
及至明园泡下茶,翠凤还是冷笑道:“赎身文书来浪我手里,看俚再有啥法子!”子富道:“耐该应教个大姐陪陪俚。”
翠凤头颈一扭道:“等俚歇末哉,啥人去陪俚嗄。”子富道:“勿局个喤。”翠凤道:“啥勿局,阿伯俚偷仔倪个家生?”
子富道:“俚家生末勿要,赎身文书晓得来哚皮箱里,俚阿要偷嗄?”一句提醒了翠凤,登时白瞪瞪两只眼,失声道:“阿哟,勿好哉!”赵家娒在傍也是一怔,道:“划一勿好喤,倪快点转去罢。”
子富欲令翠凤先行,翠凤道:“耐末生来一淘转去,倘忙拨俚偷仔去末,也好替我商量商量。”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。一进家门,翠凤先问:“无娒阿来里楼浪?”外场回说:“刚刚转去,勿多一歇。”翠凤三脚两步,奔到楼上房间里。
看看陈设器皿,并未缺少一件;再往床背后打一看时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翠凤跺脚嚷道:“难末勿好哉呀!”
子富随后奔到,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。揭开盖来,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。翠凤急的只是跺脚,又哭又骂,欲向黄二姐拚命。子富与赵家娒且劝翠凤坐下,慢慢商量。翠凤道:“商量啥嗄,俚是要我个命呀!我就死仔,难末俚有仔好处哉!”子富道:“耐末先拿我个拜区放好仔再说。”翠凤复从皮箱中取那只拜匣,别处收藏,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:“咿,倪只拜匣来里唍!”既而恍然大悟道:“噢,俚拿差哉,拿仔罗老爷个拜匣去哉!”说着,呵呵大笑。子富听说,慌问:“我只拜匣阿来里嗄?”翠凤捧出那只拜匣给子富看,嘻嘻笑道:“俚拿差哉,拿仔耐个拜匣。倪拜匣末倒来里。”子富面色如土,拍腿说道:“难末真真勿好哉!”翠凤道:“耐只拜匣勿要紧个,俚拿得去也无啥用场。阿敢去变洋钱,俚也无拨场花好变唍。”
子富呆想不语。翠凤乃叫赵家娒吩咐道:“耐去搭无娒说,该只是罗老爷个拜匣,问俚拿得去做啥?故歇罗老爷等来浪要哉,原教俚拿得来。”赵家娒答应而去。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。翠凤却决定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。
一会儿,赵家娒回来,见了子富,先拍着掌笑一阵,然后复道:“故末笑话,俚哚还勿曾觉著拿差个呀,倒快活煞。我说是罗老爷个拜盒,难末刚刚晓得仔,呆脱哉,一声闲话响勿出。我末笑得来!俚哚教我带转去,我说‘勿管’就走。”子富跌足道:“嗳,耐为啥勿带仔来嗄?”赵家娒道:“俚哚拿得去个末,让俚哚自家拿得来。”翠凤接口道:“勿要紧个,晚歇定归来。”
子富像热锅上蚂蚁一般,坐不定,立不定,着急得紧。翠凤见子富着急,欲令赵家娒去催。子富止住,把高升唤至当面,令向黄二姐索取拜盒,并道:“耐闲话要勿去多说,就说我有事体,要用着个拜盒,快点拿得来带转去。”
高升领命,径往尚仁里黄二姐家。黄二姐见是高升,满面堆笑,请去后面小房间。高升日致主人之言,立等要那拜盒。
黄二姐道:“拜盒来里呀,我要搭罗老爷说句闲话。耐要勿要紧,请坐喤。”高升不得已坐下。黄二姐喊人泡茶,从容说道:“耐来得正好。我有多花闲话来里,拜托耐去说拨罗老爷听。
先起头翠凤来里做讨人,生意闹猛得野哚;为仔倪搭开消大,一径无拨多洋钱。翠凤赎仔个身末,勿好哉,生意一点也无拨,开消倒省匆来。一千洋钱个身价,勿知勿党才用完,难末无法子哉唍!原来搭个翠凤商量,借几百洋钱用用,陆里晓得个翠凤定归勿借;跑仔好几埭,俚倒定归回报我无拨。我想耐翠凤小个辰光,梳头缠脚才是我,出理耐到故歇,总当耐是亲生囡仵,耐倒实概无良心!我第一转开口,耐就一点情面才无拨,故末气得来要死。今朝我也匆说哉,有心要拿俚个赎身文书难难俚。拿着仔俚赎身文书末,喊俚转来,原搭我做生意。俚倘然再要赎身末,定归要一万洋钱哚。再勿靠帐拿差仔,勿是个赎身文书,倒拿仔罗老爷个拜匣。罗老爷是再要好也无拨,生意浪末照应仔倪几几花花,就是小个场花也幸亏罗老爷十块廿块借拨我用。我匆像是翠凤个无良心,时常来里牵记个罗老爷。
坎坎晓得是罗老爷个拜匣,我就忙煞个要送得来。不过我再来里想,翠凤搭仔罗老爷赛过是一个人,罗老爷个拜匣赛过是翠凤个拜匣。我末气匆过个翠凤,要借罗老爷个拜匣押来里,教翠凤拿一万洋钱来赎得去。等翠凤一万洋钱拿仔来,我就拿拜匣送还拨罗老爷。耐转去搭罗老爷说,教罗老爷放心末哉。”
高升听这一席话,吐吐舌头,不敢擅下一语,回至兆富里,一五一十细细说了。翠凤听至一半,直跳起来,嚷道:“啥个闲话嗄,放屁也匆实概放个唍!”子富也气得手足发抖,瘫在榻床,说不出半句话。翠凤呆了一呆,欻地站起身来,说声“我去”,就要下楼。子富一把拉住,问:“耐去做啥?”翠凤道:“我要去问声俚:阿是要我个命!”子富连忙横身拦劝道:“耐慢点喤!耐去无啥好闲话。我去罢,看俚阿好意思说啥!
就依俚末,也不过借几百洋钱末哉。”翠凤咬牙切齿恨道:“耐要气杀我哉,再要拨洋钱俚!”
子富即喊高升,打轿前去。小阿宝迎着,请至楼上先时翠凤住的房间。黄金凤、黄珠凤同声叫“姐夫”,并说:“姐夫长远勿来裁。”子富问:“耐无娒喤?”小阿宝说:“来浪来哉。”道声未了,黄二姐已笑吟吟掀帘进房,踅到子富面前,即扑翻身磕了个头,口中说道:“罗老爷要勿动气,我搭罗老爷磕个头,种种对勿住罗老爷。罗老爷个拜匣末,就该搭放两日,同放来哚翠凤搭一样个呀。罗老爷一径搭倪要好煞,倪阿敢糟塌仔拜匣里个要紧物事,难为罗老爷?耐罗老爷索性要勿管,勿怕翠凤勿赎得去。等翠凤发极仔,自家奔得来寻我,难末好说闲话哉。翠凤个人匆到发极辰光,陆里肯爽爽气气拿一万洋钱来拨我。”
子富听其一派胡言,着实生气,且忍耐问道:“耐瞎说末要勿说说,终究要借俚几花,说拨我听听看。”黄二姐笑道:“罗老爷,我匆是瞎说呀。起初不过借几百洋钱,故歇倒勿是几百洋钱个闲话哉。翠凤无良心,难下去再要无拨仔洋钱,翠凤生来勿借拨我,我也无啥面孔再去搭翠凤借。难得故欧有罗老爷个拜匣来里末,定归要敲俚一敲哉!一万例勿曾多喤。前日天,汤老爷拿得来房契阿是也有一万哚?”子富道:“价末耐来浪敲我哉,勿是为翠凤!”黄二姐忙道:“罗老爷勿是呀,翠凤陆里有一万洋钱?生来搭罗老爷借。罗老爷一节个局帐有一千多吸,勿消三年,就局帐浪扣清仔好哉。罗老爷阿对?”
子富无可回答,冷笑两声,迈步便走。黄二姐一路送出来,又说道:“难末种种对勿住罗老爷,总归是无拨生意个勿好,用完仔洋钱无法子。横竖要饿杀末,阿伯啥难为情嗄?倘然翠凤再要搭我两个强,索性一把火烧光仔歇作,看俚阿对得住罗老爷!”
子富装做不听见,坐轿而回。翠凤迎问如何。子富唉声叹气,只是摇头。问的急了,子富才略述大概。翠凤暴跳如雷,抢得一把剪刀在毛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。子富没得主意,听其自去。
翠凤跑至楼下,偏生撞见赵家娒,夺下剪刀,且劝且拦,仍把翠凤抱上了楼。翠凤犹自挣扎道:“我总归要死个哉呀,为啥一班人才要帮俚吸,勿许我去嗄?”赵家娒按定在高椅上,婉言道:“大先生,耐死也无行用唍。耐末就算死哉,俚叹也拚仔死末,真真拿只拜匣一把火烧光仔,难罗老爷吃个亏常恐要几万哚喤。”子富听说,只得也去阻止翠凤。翠凤连晚饭也不吃,气的睡了。
子富气了一夜,睁睁的睡不着。清早起来,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,商议这事如何办法。啸庵道:“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,故歇倒要借一万,故是明明白白拆耐个梢。若使经官动府,倒也不妥。一则自家先有狎妓差处;二则抄不出赃证,何以坐实其罪?三则防其烧毁灭迹,一味混赖。一拜匣个公私文书,再要补完全,不特费用浩繁,且恐纠缠棘手。”子富寻思没法,因托汤啸庵居间打话,啸庵应诺。
子富遂赴局理事,直至傍晚公毕,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。
下轿进门,只见文君王正在客堂里闲坐,特地叫声“罗老爷”。
子富停步,含笑点头。君玉道:“罗老爷阿看见新闻纸?”子富大惊失色,急问:“新闻纸浪说啥嗄?”君玉道:“说是客人个朋友,名字叫个啥噜苏得野哚!”说着又想。子富道:“名字要勿想哉,客人朋友末啥个事体?”君玉道:“无啥事体,做仔两首诗送拨我,说是上来哚新闻纸浪。”子富“嗑”
的笑道:“倪勿懂个。”更不回头,直上楼去。
文君玉不好意思,别转脸来向个相帮说道:“我刚刚搭耐说上海个俗人,就像仔罗老爷末也有点俗气。拗空算客人,连搭仔做诗才匆懂,也好哉!”相帮道:“难末拌明白哉,耐说上海客人才是熟人,我倒一吓。耐生意海外得来,故是成日成夜,出来进去,忙煞哉唍,大门槛阿要踏坏嗄。陆里晓得陌生人耐也说是熟人。”君王道:“耐末瞎缠哉喤。我说个俗人勿是呀,要会做仔诗末就匆俗哉。”相帮道:“先生耐要勿说,上海丝茶是大生意。过仔垃圾桥,几花湖丝栈,才是做丝生意个好客人,耐熟仔末晓得哉。”
君王又笑又叹,再要说话,只听相帮道:“难末真个熟人来哉。”君玉抬头一看,原来是方蓬壶,即诉说道:“俚哚喊耐俗人,阿要讨气?”蓬壶踅进右首书房,说道:“讨气倒勿要紧,耐搭俚哚说说闲话,要勿拨俚哚俗气熏坏仔耐。”君玉抵掌懊悔道:“故例划一,幸亏耐提醒仔我。”
蓬壶坐下,袖中取出一张新闻纸,道:“红豆词人送拨耐个诗,阿曾赏鉴过歇?”君王道:“勿曾呀,让我看喤。”蓬壶揭开新闻纸,指与君玉看了。君玉道:“俚来浪说啥?讲拨我听喤。”蓬壶带上眼镜,将那诗朗念一遍,再演解一遍,君王大喜。
蓬壶道:“耐该应和俚两首送拨俚,我替耐改。题目末就叫‘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’九个字,阿是蛮好?”君王道:“七律当中四句,我做勿来,耐替我代做仔罢。”蓬壶道:“故末生活哉!明朝倪海上吟坛正日,陆里有工夫?”君王道:“谢谢耐,随便啥做点末哉。”蓬壶正色道:“耐啥个闲话嗄!
做诗是正经大事体,阿好随便啥做点!”君王连忙谢过。蓬壶又道:“不过我替耐做倒要写意点,忒啥个惨淡经营,就匆像耐做个诗,俚哚也匆相信哉。”君王亦以为然。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,口中不住的“呜呜”作声;忽然举起一只指头,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,划了几划,攒眉道:“俚用个韵倒勿容易押,一歇倒做勿出,等我带转去做两句出色个拨耐。”
君玉道:“该搭用夜饭哉呀。”蓬壶道:“要勿哉。”君玉复嘱其须当秘密而别。
蓬壶踱出兆富里,一路上还自言自语的构思琢句,突然刺斜里冲出一个娘姨,一把抓住蓬壶臂膊,问:“方老爷陆里去?”
蓬壶骇愕失措,挤眼注视,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娘姨,桂林叫做“外婆”的。蓬壶便也胡乱叫声“外婆”。外婆道:“方老爷为啥倪搭勿来?去喤!”蓬壶道:“故歇无拨空,明朝来。”
外婆道:“啥个明朝嗄!倪小姐牵记煞耐,请仔耐几埭哉,耐勿去!”不由分说,把蓬壶拉进同庆里,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。
赵桂林迎进房间,叫声“方老爷”,道:“阿是倪怠慢仔耐,耐一埭也匆来?”蓬壶微笑坐下。外婆搭讪道:“方老爷就前节壶中天叫仔局下来末,勿曾来歇。两个多月哉,阿好意思?”桂林接嘴道:“拨个文君王迷昏哉呀,陆里想得着该搭来?”蓬壶慌的喝住,道:“耐要勿睛说!文君王是我女弟子,客客气气,耐去糟塌俚,岂有此理!”桂林哼了一声无语。外婆一面装水烟,一面悄悄说道:“倪小姐生意,瞒勿过耐方老爷。前节方老爷来里照应,倒哝仔过去。故歇耐也匆来裁,连浪几日天,出局才无投。下头杨媛媛末碰和吃酒,闹猛得来。
倪楼浪冰清水冷,阿要坍台!”蓬壶不等说完,就叉口道:“单是个碰和吃酒,俗气得势。我前回替桂林上仔新闻纸,天下十八省个人,陆里一个勿看见?才晓得上海有个赵桂林末。实概样式,比仔碰和吃酒,难说哚!”外婆顺他口气,复接说道:“难方老爷原像前回照应点俚罢。耐一样去做个文君王,就倪搭走走,啥勿好?吃两台酒,碰两场和,故是倪要巴结煞哉!”
蓬壶道:“碰和吃酒末,啥稀奇嗄?等我过仔明朝,再去搭俚做两首诗末哉。”外婆道:“方老爷,耐末无啥稀奇,倪倒是碰和吃酒个好。耐辛辛苦苦做仔啥物事送拨俚,俚用勿着唍!就匆是碰和吃酒末,有场花应酬,叫叫局,故也无啥。”
蓬壶呵呵冷笑,连说:“俗气得势!”
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,说不入港,望着赵桂林打了一句市俗泛语。桂林但点点头,蓬壶那里懂得?外婆水烟装毕,桂林即请蓬壶点菜,欲留便饭。蓬壶力辞不获,遂说不必叫菜,仅命买些熏腊之品。外婆传命外场买来,和自备饭菜一并搬上。
第五十九回终。
第六十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
按:方蓬壶和赵桂林两个并用晚饭之后,外婆收拾下楼。
稍停片刻,蓬壶即拟兴辞。桂林苦留不住,送出楼门日,高声喊“外婆”,说:“方老爷去哉!”
外婆听得,赶上叫道:“方老爷慢点喤,我搭耐说句闲话。”
蓬壶停步问:“说啥?”外婆附耳道:“我说耐方老爷末,文君玉搭要勿去哉,倪搭一样个呀。我搭耐做个媒人,阿好?”
蓬壶骤闻斯言,且惊且喜,心中突突乱跳,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,动弹不得。外婆只道蓬壶踌躇不决,又附耳道:“方老爷,耐是老客人,勿要紧个。就不过一个局,搭仔下脚,无拨几花开消,放心末哉。”蓬壶只嘻着嘴笑,无话可说。
外婆揣知其意,重复拉回楼上房间里。桂林故意问道:“为啥耐忙煞个要去,阿是想着仔文君王?”外婆抢着说道:“啥勿是嗄,难末勿许去个哉!”桂林道:“文君玉来浪喊哉喤,耐当心点!明朝去末,端正拨生活耐吃。”蓬壶连说:“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!”外婆没事自去。
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,请蓬壶吸,蓬壶摇头说:“勿会。”
桂林就自己吸了。蓬壶因问:“有几花瘾?”桂林道:“吃白相,一筒两筒,陆里有瘾嗄!”蓬壶道:“吃烟人才是吃白相吃上了瘾,终究要勿去吃俚好。”桂林道:“倪要吃上仔个瘾,阿好做生意?”
蓬壶遂问问桂林情形,桂林也问问蓬壶事业。可巧一个父母姊妹俱没,一一个妻妾子女均无;一对儿老夫老妻,大家有些同病相怜之意。
桂林道:“倪爷也开个堂子。我做清情人辰光,衣裳、头面、家生倒勿少,才是倪娘个物事。上仔客人个当,一千多局帐漂下来,难末堂子也歇哉,爷娘也死哉,我末出来包房间,倒空仔三百洋钱债。”蓬壶道:“上海浮头浮脑空心大爷多得势,做生意划一难煞。倒是倪一班人,几十年老上海,叫叫局,打打茶会,生意末勿大,倒勿曾坍歇台。堂子里才说倪是规矩人,蛮要好。”桂林道:“故歇我也匆想哉,把势饭勿容易吃,陆里有好生意做得着?随便啥客人,替我还清仔债末就跟仔俚去。”蓬壶道:“跟人生来最好,不过耐当心点,再要上仔个当,一生一世吃苦哚唍。”桂林道:“难是匆个哉。起先年纪轻,勿曾懂事体,单喜欢标致面孔个小伙子,听仔俚哚海外闲话上个当;故歇要拣个老老实实个客人,阿有啥差嗄?”蓬壶道:“差是匆差,陆里有老老实实个客人去跟俚?”
说话之间,蓬壶连打两次阿欠。桂林知其睡的极早,敲过十点钟,喊外婆搬稀饭来吃,收拾安睡。不料这一夜天,蓬壶就着了些寒,觉得头眩眼花,鼻塞声重,委实不能支持。桂林劝他不用起身,就此静养几天,岂不便易。蓬壶讨副笔砚,在枕头边写张字条送上吟坛主人,告个病假,便有几个同社朋友来相问候。见桂林小心伏侍,亲热异常,诧为奇遇。
桂林请了时医窦小山诊治,开了帖发散方子。桂林亲手量水煎药,给蓬壶服下。一连三日,桂林顷刻不离,日间无心茶饭,夜间和衣卧于外床,蓬壶如何不感激?
第四日热返身凉,外婆乘间撺掇蓬壶讨娶桂林。蓬壶自思旅馆鳏居,本非长策。今桂林既不弃贫嫌老,何可失此好姻缘?
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。及至调理全愈,蓬壶辞谢出门,迳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。老包力赞其成。蓬壶大喜,浼老包为媒,同至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议事。
老包跨进门口,两厢房倌人、娘姨、大姐齐声说:“咿,老包来哉!”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,听了,也向玻璃窗张觑;见是老包,便欲招呼;又见后面是个方蓬壶,因缩住嘴,却令赵家娒楼上去说:“请包老爷说句闲话。”
约有两三顿饭时,老包才下楼来。李鹤汀迎见让坐。老包问:“有何见教?”鹤汀道:“我请殳三吃酒,俚谢谢匆来。
耐来得正好。”老包大声道:“耐当我啥人嗄!请我吃镶边酒,要我垫殳三个空!我要勿吃。”鹤汀忙陪笑坚留,老包偏做势要走。杨媛媛拉住老包,低声问道:“赵桂林阿是要嫁哉?”
老包点头道:“我做个大媒人,三百债,二百开消。”鹤汀道:“赵桂林再有客人来讨得去?”杨媛媛道:“耐要勿看轻仔俚,起先也是红倌人。”
说时,只见请客的回报道:“再有两位请勿着,卫霞仙哚说:‘姚二少爷长远匆来哉。’周双珠叹说:‘王老爷江西去仔,洪老爷勿大来。’”李鹤汀乃道:“难老包再要走末,我要勿快活哉。”杨媛媛道:“老包说白相呀,陆里走嗄!”俄两请着的四位:朱蔼人、陶云甫、汤啸庵、陈小云,陆续咸集。
李鹤汀即命摆台面,起手巾。大家入席,且饮且谈。
朱蔼人道:“令叔阿是转去哉?倪竟一面勿曾见过。”鹤汀道:“勿曾转去,就不过于老德一干子末转去哉。”陶云甫道:“今朝人少,为啥勿请令叔来叙叙?”鹤汀道:“家叔陆里肯吃花酒!前回是拨个黎篆鸿拉牢仔,叫仔几个局。”老包道:“耐令叔划一有点本事哚!上海也算是老白相,倒勿曾用过几花洋钱,单有赚点来拿转去。”鹤汀道:“我说要白相,还是豁脱点洋钱无啥要紧,像倪家叔故歇阿受用嗄?”陈小云道:“耐该埭来阿曾发财?”鹤汀道:“该埭比仔前埭再要多输点。殳三搭空仔五千,前日天刚刚付清。罗子富搭一万哄,等卖脱仔油再还。”汤啸庵道:“耐一包房契阿晓得险个喤?”
遂将黄二姐如何攘窃,如何勒扌肯,缕述一遍,并说末后从中关说,原是罗子富拿出五千洋钱赎回拜匣,始获平安。席间摇头吐舌,皆说:“黄二姐倒是个大拆梢!”杨媛媛嗤的笑道:“夷场浪老鸨末才是个拆梢唍。”
老包闻言,欻地出位,要和杨媛媛不依。杨媛媛怕他恶噪,跑出客堂,老包赶至帘下。恰值出局接踵而来,不提防陆秀宝掀起帘子,跨进房间,和老包头碰头猛的一撞,引得房内房外大笑哄堂。老包摸摸额角,且自归座。
李鹤汀笑而讲和,招呼杨媛媛进房,罚酒一杯。杨媛媛不服,经大家公断,令陆秀宝也罚一杯过去。于是老包首倡摆庄,大家轮流豁拳,欢呼畅饮。一直饮至十一点钟,方才散席。
李鹤汀送客之后,想起取件东西,喊匡二吩咐说话。娘姨盛姐因道:“匡二爷匆来里,坐席辰光来仔一埭,去哉。”鹤汀道:“等俚来末,说我有事体。”盛姐应诺。鹤汀又打发轿班道:“碰着匡二末喊俚来。”轿班也应诺自去。一宿表过。
次日,鹤汀一起身就问:“匡二喤?”盛姐道:“轿班末来里哉,匡二爷勿曾来唍。”鹤汀怪诧得紧,喝令轿班:“去客栈里喊来!”轿班去过,复命道:“栈里茶房说,昨日一夜天,匡二爷勿曾转去。”
鹤汀只道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归,一时寻不着。等不得,只得亲自坐轿口到石路长安客栈。开了房间进去,再去开箱子取东西。不想这箱子内本来装得满满的,如今精空干净,那里有甚么东西!鹤汀着了急,口呆目瞪,不知所为;更将别只箱子开来看时,也是如此,一物不存。鹤汀急得只喊“茶房”。
茶房也慌了,请帐房先生上来。那先生一看,蹙额道:“倪栈里清清爽爽,陆里来个贼嗄!”鹤汀心知必是匡二,跺足懊恨。
那先生安慰两句,且去报知巡捕房。鹤汀却令轿班速往大兴里诸十全家,迎接李实夫回栈。
实夫闻信赶到,检点自己物件,竟然丝毫不动,单是鹤汀名下八只皮箱,两只考篮,一只枕箱,所有物件只拣贵重的都偷了去。又于桌子抽屉中寻出一叠当票,知是匡二留与主人赎还原物的意思。鹤汀心中也略宽了些。
正自忙乱不了,只见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,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,并无一些来踪去这,此乃监守自盗无疑。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。包打听细细的问了匡二年岁、面貌、口音而去。
茶房复告诉:“前一礼拜,倪几转看匡二爷背仔一大包物事出去,倪勿好去问俚。陆里晓得俚偷得去当嗄!”李实夫笑道:“俚倒有点意思!耐是个大爷,豁脱点勿要紧,才偷仔耐个物事,勿然末,我物事为啥勿要嗄?”鹤汀生气不睬,自思人地生疏,不宜造次;默默盘算,惟有齐韵叟可与商量,当下又亲自坐轿望着一笠园而来。
园门口管家俱系熟识,疾趋上前搀扶轿杠,抬进大门,止于第二层园门之外。鹤汀见那门上兽环衔着一把大铁锁,仅留旁边一扇腰门出人,正不解是何缘故。管家等鹤汀下了轿,打千禀道:“倪大人接着电报,转去哉;就不过高老爷来里。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。”鹤汀想道:“齐韵叟虽已归家,且与高亚白商量亦未为不可。”遂跟管家款步进园,一直到了大观楼上,遇见高亚白。
鹤汀道:“耐一干子阿寂寞嗄?”亚白道:“我寂寞点勿要紧,倒可惜个菊花山,龙池先生一番心思哚,故歇一径闲煞来浪。”鹤汀道:“价末耐也该应请请倪哉喤。”亚白道:“好个,就明朝请耐。”鹤汀道:“明朝元拨空,停两日再说。”
亚白问:“有何贵干?”鹤汀乃略述匡二卷逃一节,亚白不胜骇愕。鹤汀因问:“阿要报官?”亚白道:“报官是报报罢哉。真真要捉牢仔贼,追俚个赃,难哉喤!”鹤汀就问:“勿报官阿好?”亚白道:“勿报官也匆局,倘忙外头再有点穷祸,问耐东家要个人,倒多仔句闲话。”鹤汀连说:“是极。”
即起兴辞。亚白道:“故也何必如此急急!”鹤汀道:“故歇无趣得势,让我早点去完结仔,难末移樽就教如何?”亚白笑说:“恭候。”一路送出二层园门,鹤汀拱手登轿而别。
亚白才待转身,旁边忽有一个后生叫声“高老爷”,抢上打千。亚自不识,问其姓名,却是赵二宝的阿哥赵朴斋,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。亚白回说:“无拨。”朴斋不好多问,退下侍立。
亚自便进国回来,踅过横波槛,顺便转步西行。原来这菊花山扎在鹦鹉楼台之前,那鹦鹉楼台系八字式的五幢厅楼,前面地方极为阔大。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,回环合抱,其上高与檐齐,其下四通八达,游客盘桓其间,好像走人“八阵图”一般,往往欲吟“迷路出花难”之句。亚白是惯了的,从南首抄近路,穿石径,渡竹桥,已在菊花山背后。
进去看时,先有一人小帽青衫,背立花下,彷徨踯躅,侧着头,咬着指,似乎出神光景。亚自打量后形,必是小赞,也不去惊他,但看他做甚么。那小赞俄延许久,欻地奔进鹦鹉楼台。亚白即悄悄跟去。只见小赞爬着桌子,磨墨舐笔,在那里草草写了几行。亚白含笑上前,照准小赞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。
小赞吃惊,张皇返顾,见了亚自,慌忙垂手站过一边。
亚白笑问:“阿是做菊花诗?”小赞道:“勿是,尹老爷出个窗课诗题。”亚自索其底稿,小赞只得惭颜呈阅。上面写着:“赋得眼花落井水底眠,得眠字,五言八韵。”及观其诗,却为涂抹点窜,辨认不清,只有中间四五六韵明白,写道:醉乡春荡荡,灵窟夜绵绵。
插脚虚无地,埋头小有天。
痴龙偎冷月,瞎马啸荒烟。
亚白阅过,连声赞好。小赞陪笑道:“故是幸亏尹老爷,稍微有仔点一知半解。高老爷看下来,倘然还可以进境点个末,阿好借‘有教无类’之说,就正一二?”亚白沉吟道:“我说耐原等尹老爷来请教俚,俚改笔比我好。要末我有空闲辰光同耐谈谈,倒也未始无益。”小赞诺诺答了,逡巡退出。
亚白说了这句话,并不在意,独自赏回菊花,归房无话。
那小赞却甚欣然,连夜把本年窗课试帖,拣得意的誊真二十首,一早送上大观楼。
亚白鉴其殷殷向学之意,披览一遍,从容说道:“耐个诗再好也匆有,我倒觉着耐忒啥个要好哉。大约耐肚皮里先有仔‘语不惊人死不休’一个成见,所以与‘温柔敦厚’之旨离开得远仔点。做诗第一要‘相题行事’,像昨日‘眼花落井’题目,恰好配耐个手笔。若一概如此做法,也匆大相宜。”说着,指出“春草碧色”诗中第六韵,念道:“‘化馀苌叔血,斗到谢公须。’做是做得蛮好,又瑰奇,又新颖,十二分气力,也可谓用尽个哉。其实就不过做仔‘碧草’两个字,无啥大意思。”
又指出“春日载阳”诗中第六韵,念道:“‘秦无头可压,宋有脚能行。’该两句再有啥说嗄,念下来好像石破天惊,云垂海立,横极,险极,幻极;细按题目四个字,扣得也紧极,但是以理而论,毕竟于题何涉?要晓得两个题目只消淡淡著笔,点缀些回家之乐,羁客之思,就是合作,勿必去刻意求工,倒豁脱仔正意。所谓‘相题行事’者,即此是也。”
小赞听罢默然,颇不满意。亚白复沉吟笑道:“阿是耐勿相信我闲话?我有个诗题来里,耐去做做看。做得合式仔末,就晓得其中甘苦哉。”小赞请示何题,亚白说是“还来就菊花”。
小赞心想,此种题目有何难处,就要做一百首,立刻可以成就,微笑一笑,抽身告退,径归班房做起诗来。
一时清思妙绪,络绎奔赴,一首那里说得尽,接连做了五首,另纸卷真。自己看看,嫌其肤廓浮泛,不像题目神理,重复用心删节改削,炼成一首,以为尽善尽美,毫发无憾的了。
遂欣欣然踅往大观楼请教高亚白。
第六十回终。
第六十一回 舒筋骨穿杨聊试技 困聪明对菊苦吟诗
按:小赞既至大观楼,呈上一首“还来就菊花”试帖诗。
高亚白闯过一遍,不说好歹,却反笑问小赞道:“耐自家说,该首诗做得如何?”小赞攒眉道:“照仔个题目末,空空洞洞,不过实概做法。为啥做下来总是笼统闲话,就换仔个题目,好像也可以用得着?”
亚白呵呵笑了,即向书架上抽出一本袖珍书籍,翻检一条给小赞自去研究。小赞看那书,是《随园诗话》。其略云:瑶华主人檀樽世子“赋得寒梅著花未”诗后自跋云:“此那东甫课土题也,友人卢药林请赋之。因见诸生赋此题者,不过一首梅花诗而已,如《随园诗话》中所谓‘相题行事’者竟无一人,因书此以质之仓山居士。”
小赞看毕,寻思无语。亚白道:“‘还来就菊花’末搭仔‘寒梅著花未’差仿勿多,耐末就做仔一首菊花诗,所以才是笼统闲话。耐看俚‘寒梅著花未’一首诗,阿是做得蛮切帖?
耐就照俚个样式再去做,总要从‘还来就’三个虚字着想,四面烘托渲染,摹取其中神理,‘菊花’两个字,稍微带著点好哉。”小赞连连点头,心领神会,退出外间。亚白窥他在外间痴痴的站了一会,踱了一会,才去。
亚白无所事事,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、扇面、堂幅、单条,随意挥洒了好些。天色已晚,那小赞竟不复来,想必畏难而退的了。
次日,亚白仍以书画为消遣。午餐以后,微倦上来,欲于园内散散心,混过睡性,遂搁下笔,款步下楼。但见纤云四卷,天高日晶,真令人心目豁朗。踅出大观楼前廊,正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,要扫那院子里落叶。
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,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,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,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;若使摧败离技,不堪再赏,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,奈何奈何!一面想,一面却向东北行来。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,便知端的。踅至九曲平桥,沿溪望去,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,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,倒还开得鲜艳。
亚白放下些心,再去拜月房拔看看桂花,却已落下了许多,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,一路践踏,软绵绵的,连鞋帮上粘连着尽是花蕊。亚自进院看时,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,廊下软帘高高吊起,好似久无人迹光景,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。亚白手遮亮光,面帖玻璃,望内张觑,一些陈设也没有,台桌椅机颠倒打叠起来。亚白才待回身,忽然飞起七八只乌鸦,在头顶上打盘儿,来往回翔,“哑哑”乱叫。
亚白知道有人来,转过拜月房栊,寻到靠东山坡,见有几个打杂的和当值管家簇拥在一棵大槐树下,布着一张梯子,要拆毁树上鸦窠。无如梯短窠高,攀跻不及,众人七张人嘴议论,竟没法儿。亚白仰视那窠儿,只有西瓜般大小,从三丫叉生根架起,尚未完成。当命管家往志正堂取到一副弓箭,亚自打量一回,退下两步,屹然立定,弯开弓,搭上箭,照准那窠儿,翻身舒臂只一箭。众人但听得“呼”的作响,并不见箭的影儿,望那窠儿已自伶伶仃仃挂在三丫叉之间,不住的摇晃。方欲喝采,又听得“呼”的一箭,那案儿便滴溜溜滚落到地。喜得众人喝采不迭,管家早奔上去拾起那窠儿,带着两校箭,献到亚白面前。
亚白颔首微笑,信步走开,由东南湖堤兜转去,经过凰仪水阁,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,慌的赶出,请亚白随喜。亚白摇摇手,径往鹦鹉楼台踅去。刚穿人菊花山,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,大约是管家碰和作乐。亚白不去惊动,看那菊花山,幸亏为凉棚遮护,安然无恙,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;再过些时,恐亦不免山颓花萎,不若趁早发帖请客,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。
亚自想到这里,忙着回来。将及横波槛,顶头遇见小赞,手中仍拿着一首“还来就菊花”试帖诗,正要请教亚白。亚自停步,接诗在手,闯过一遍,又笑问小赞道:“耐自家说,该首诗做得如何?”小赞又攒眉道:“该首诗搭个题目末好像对景个哉,不过说来说去就是‘还来就菊花’一句闲话,勿但犯仔叠床架屋个毛病,也做勿出好诗哉唍。”亚白呵呵笑道:“故末倒是我教耐看仔(随园诗话)个勿好,拨俚‘寒梅着花未’一首诗束缚住哉。耐要勿去泥煞个喤!难索性要豁开仔俚个诗,再去做。耐末摆好仔‘还来就菊花’个题目,要勿钻到题目里向去做,倒要跳出题目外头来,自家去做自家个诗,同题目对勿对也要勿去管俚,让题目凑到我诗浪来,故末好哉。”
小赞又连连点头,心领神会。
亚白撇下小赞,回到大观楼上,连写七副请帖,写着“翌午饯菊候叙”,交付管家,将去赍送。俄闻楼下呖呖然燕剪莺簧一片说笑,分明是姚文君声音。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,等姚文君上楼,急问:“耐来做啥?”文君道:“癞头鼋咿到仔上海哉呀。”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,因笑道:“我刚刚明朝要请客,耐倒来哉。”两人说着,携手进房。
文君生性喜动,赶紧脱下外罩衣服,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,回来向亚白道:“齐大人去仔就推扳得野哚!连搭菊花山也低倒仔个头,好像有点勿起劲。”亚白拍手叫妙,且道:“耐要做仔首‘还来就菊花’个诗末,出色哉!”文君究问云何,亚白乱以他语。当晚两人只在房间任意消遣,过了一宵。
这日,十月既望,葛仲英、吴雪香到的最早,坐在高亚白房里,等姚文君梳洗完毕,相与同往鹦鹉楼台。葛仲英传言,陶、朱两家弟兄有事,谢谢匆来。高亚白问何事,仲英道:“倒也匆曾清爽。”
接着,华铁眉挈了孙素兰相继并至,厮见坐定。高亚白道:“素兰先生住两日哉唍,听说癞头鼋来里。”葛仲英道:“癞头鼋勿长远转去,为啥咿来嗄?”华铁眉道:“乔老四搭我说,癞头鼋该埭来要办几个赌棍。为仔前回癞头鼋同李鹤汀、乔老四三家头去赌,拨个大流氓合仔一淘赌棍倒脱靴,三家头输脱仔十几万哚。幸亏有两个小流氓分勿着洋钱,难末闹穿仔下来。
癞头鼋定归要办。”高亚白、葛仲英皆道:“故歇上海个赌也忒啥个勿像样,该应要办办哉。”华铁眉道:“倒勿容易办喤。
我看个访单浪,头脑末二品顶戴,海外得来!手下底一百多人,连搭衙门里差役、堂子里倌人,才是俚帮手。”孙素兰、吴雪香、姚文君皆道:“倌人是啥人嗄?”华铁眉道:“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。”众人一听,相视错愕,都要请问其故。
适值管家通报客至,正是李鸿订和杨媛媛两人。众人迎着,截口不谈。高亚自问李鹤汀:“耐失窃阿曾报官?”鹤汀说:“报哉。”杨媛媛白瞪着眼,问:“阿是耐去报个官?”鹤汀笑说:“勿关耐事。”杨媛媛道:“生来勿关倪事,耐去报末哉唍。”鹤汀道:“耐末瞎缠,倪说个匡二呀。”杨媛媛方默然。
将及午牌时分,高亚白命管家摆席。因为客少,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,四客四局,三面围坐,空出底下坐位,恰好对花饮酒。一时,又谈起癞头鼋之事。杨媛媛冷笑两声,接嘴说道:“昨日癞头鼋到倪搭来,说要办周少和。周少和是夷场浪出名个大流氓,堂子里陆里一家勿认得俚!前回大少爷同俚一淘碰和,倪也晓得俚生来总有点花样。不过倪吃仔把势饭,要做生意个唍,阿敢去得罪个大流氓?就看俚哚做花样末,倪也只好勿响。故歇癞头鼋倒说倪搭周少和通同作弊,阿有该号事体!”
说罢,满面怒容,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。李鹤汀又笑又叹,华铁眉、葛仲英劝道:“癞头鼋个闲话,再有啥人相信俚?等俚去说末哉!”
高亚白要搭讪开去,顾见小赞一傍侍立,就问其菊花诗阿曾做。小赞道:“做末咿做仔一首,勿晓得阿对。”亚白道:“耐去拿得来看。”小赞应两声“是’,立着不动。亚白甚是怪诧。小赞禀道:“鼎丰里赵二宝搭差个人来,要见高老爷。”
说声未绝,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,打个千,叫声“高老爷”。亚自认得是前日园门遇见的赵朴斋,问其来意,原为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。亚白道:“该搭一径无拨信,要末别场花去问声看。”赵朴斋不好多问,跟小赞退出廊下。
小赞自去班房取了另做的诗稿来,呈上高亚白。亚自展开看时,上面写道:赋得还来就菊花得来字五言八韵只有离离菊,新诗索几回。
不须扶杖待,还为看花来。
水水山山度,风风雨雨催。
重阳嘉节到,三径主人开。
请践东篱约,叨从北海陪。
客愁相慰藉,秋影共徘徊。
令我神俱往,劳君手自栽。
桑麻翻旧话,记取瓦缸酷。
高亚白看毕,只是呵呵的笑,不发一言,却将诗稿授与李鹤汀、葛仲英、华铁眉。传观殆遍,高亚白乃笑问道:“请教该首诗做得如何?”大家见问,面面厮觑。李鸿汀先道:“我看无啥好。”葛仲英点头道:“好末无啥好,也无啥勿好。”
华铁眉道:“我想仔半日,要做一联好诗,竟想匆出如何做法,可知该首诗自有好处。”
高亚白仍笑着,顾命小赞取副笔砚,请三位各出己意,下一批语。李鹤汀接过来就写道:“轻回流利,如转丸珠;押韵尤极稳慨”搁下笔复说道:“再要说俚好处,也无投哉唍。”
葛仲英略一寻思,写道:“一气呵成,面面俱到,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。”华铁眉笑道:“我要拿看文章法子批俚该首诗。”
提笔写道:“题中不遗漏一义,题外不拦人一意,传神正在阿堵中。”李鹤汀道:“拨耐两家头一批,倒真个好仔点哉。”
葛仲英道:“通首就是‘秋影’一句做个题面,其余才好。”
华铁眉道:“好在运实于虚,看去如不经意;其实八十字坚如长城,虽欲易一字而不可得。”李鹤汀道:“让亚白自家去批,看俚批个啥。”高亚白呆脸一想,道:“倒也无可批哉喤。”
葛仲英道:“亚白必然另有见解。”华铁眉道:“大约亚白个见解末就是‘无可批’。”高亚白呵呵大笑,一挥而就。大家看后面写着十五字,道:“是眼中泪,是心头血,成如容易却艰辛。”大家笑道:“此所谓‘无可批之批’也!”高亚白笑向小赞道:“倒难为耐。”
小赞心中着实得意,接取诗稿笔砚,抽身出外,孜孜的看那四行批语。不意赵朴斋还在廊下,一把拉住小赞,央告道:“谢谢耐!再替我问声看,昨日听说三公子到仔上海个裁,阿有价事?”
小赞只得替他传禀请示。高亚白道:“俚听差哉,到个是赖公子,勿是史公子。”赵朴斋隔窗听得,方悟果然听差,侯小赞出来,告辞回去。小赞顺路送出园门而别。
赵朴斋一路懊闷,归至鼎丰里家中,复命于母亲赵洪氏,说三公子并无书信,并述误听之由。适妹子赵二宝在傍侍坐,气的白瞪着眼,半晌说不出话。洪氏长叹道:“常恐三公子匆来个哉喤,难末真真罢哉!”朴斋道:“故是匆见得,三公子勿像是该号人。”洪氏又叹道:“也难说喤,先起头索性跟仔俚去,倒也无啥。故歇上勿上,落勿落,难末啥完结喤!”二宝秋气,头颈一摔,大声喝道:“无娒再要瞎说!”只一句,喝得洪氏咂嘴咂舌,垂头无语。朴斋张皇失措,溜出房去。
娘姨阿虎在外,都已听在耳里,忍不住进房说道:“二小姐,耐是年纪轻,勿曾晓得把势里生意划一难做,客人叹个闲话,阿好听俚哚!先起头三公子搭耐说个啥,耐也匆曾搭倪商量,倪一点勿晓得;故歇一个多月无拨信,有点勿像哉喤。倘忙三公子匆来,耐自家去算;银楼、绸缎店、洋货店,三四千洋钱哚,耐拿啥物事去还嗄?勿是我多说多话,耐早点要打桩好仔末好,要勿到个辰光坍台。”
二宝面涨通红,不敢回答。忽闻楼上中间裁衣张司务声唤,要买各色衣线,立刻需用。阿虎竟置不管,扬长出房。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买。阿巧不知是何颜色,和张司务纠缠不清。朴斋忙说:“我去买末哉。”二宝看了这样,鳖着一肚皮闷气,懒懒的上楼归房,倒在床上,思前想后,没得主意。
比及天晚,张司务送进一套新做衣服,系银鼠的天青缎帔、大红绉裙,请二宝亲自检视。请了三遍,二宝也不抬身,只说声“放来浪”。张司务诺诺放下,复问:“再有一套狐皮个,阿要做起来?”二宝道:“生来做起来,为啥勿做嗄?”张司务道:“价末松江边镶滚级子搭仔帖边,明朝一淘买好来浪?”
二宝微微应一声“噢”。张司务去后,楼上静悄悄地。
直至九点多钟,阿巧、阿虎搬上晚饭,请二宝吃。二宝口说:“要勿吃!”阿巧不解事,还尽著拉扯,要搀二宝起来。
二宝发嗔喝开。阿巧只得自与阿虎对坐,吃毕,撤去家伙。阿虎自己揩把手巾,并不问二宝阿要捕面,还是阿巧给二宝冲了壶茶。阿虎开了皮箱,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。阿巧手持烛台,啧啧欣羡道:“该个银鼠好得来!阿要几花洋钱?”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:“着到仔该号衣裳,倒要点福气个喤!有仔洋钱,无拨福气,阿好去着俚嗄!”
床上二宝装做不听见,只在暗地里生气,阿巧、阿虎也不去瞅睬。将近夜分,各自睡去。二宝却一夜不曾合眼。
第六十一回终。